發(fā)布時間:2014-05-29 14:37:2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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口述 桃子
我叫桃子,85后,出生于湖南湘西一個只有5萬人的小鎮(zhèn)上,從小愛讀書喜歡寫寫畫畫,算是我們街道上的一個小“才女”。
想象力豐富的我,當然不甘于“窩”在老家的小地方。但是陰差陽錯,2008年,我大學畢業(yè)后考研失敗,卻考上了公務員,被分到離出生地一街之隔的街道。
我最大的愿望是繼續(xù)考研,然后離開那里,但是想不到,我竟然把人生最好的三年時光留在了那里。
我是典型的無背景清貧家庭,2003年,爸爸因事業(yè)單位改制被強行“內(nèi)退”,媽媽早就沒了工作,家里日子一直緊巴巴的,爸爸的病這幾年還越來越嚴 重。讓我考公務員,是他們最大的愿望。我知道身邊很多人的父母為了孩子考公務員都“要死要活”的,我父母比較尊重我,但心里最想要的,我也知道。
我考上公務員后,父母頓時感覺有些“揚眉吐氣”。據(jù)我爸反映,自己“政治地位”都提高了,鄰居們知道我成了“公務員”以后,對他都熱情多了。“你家 姑娘真是自己考的?沒送錢找關系?真會考啊!薄芭畠寒敼倭税,你享福嘍!”耳邊這些羨慕而夾雜其他情緒的話,讓我爸爸媽媽心里舒服。
但我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。7月正式入職,4個月前,我剛收到考研失敗的消息,傷心欲絕。讀書一直是我的理想,我報考的是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,只差了一分。知道成績后沒幾天就是我們縣組織的公務員選調(diào)生考試,我也心灰意冷地去了,“裸考”,居然考上了。1400個人的筆試,我考了第6名。選調(diào)生都要下基層,到街道和社區(qū)去,我被分回了家鄉(xiāng)。
我那個地方是個古鎮(zhèn),巷子很多,工作的街道是在一條偏僻的巷子里,我去的那一年,是街道第一個“選調(diào)生”,迎接我的,是一群“可怕”的阿姨們。
我上大學時,大概是典型的文藝女青年,剛到街道上,還是民族風拼接長裙那一套,衣袂飄飄的!靶√已,你穿這個挺漂亮的,大學買的吧?”“身材好啊,年輕就是資本啊!”大媽們表面恭維,背后卻在竊竊私語。
沒多久,領導大人開會時宣布新“街規(guī)”—不得穿奇裝異服上班,還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。我得出“文藝女青年=二B女青年”的結(jié)論。這是我當公務員后第一課。
在街道,年輕的女孩子很少,我時常被抓去做迎賓之類。6點起床化妝,7點著裝,8點站點,11點迎賓,12點剪彩。在寒風中哆哆嗦嗦一上午,最后就是為了領導上臺發(fā)言的那三分鐘。
我第一次穿正裝,被調(diào)去“搞會務”,高跟鞋磨得腳鉆心疼。所謂“搞會務”,就是給領導倒水,我“步履維艱”。結(jié)果會后領導把我叫到一邊:“你不知道高跟鞋走路會發(fā)出聲音,會影響開會嗎?年輕人不懂事啊……”
知道我“能寫”以后,寫材料的任務就堆給我了,從此,寫材料成了我的噩夢。
“噩夢”
每年年底是我最忙的時候,各路“檢查”會在這段時間集中殺到。黨建、黨風廉政、綜治穩(wěn)定、宣傳思想、社會建設、教育督導、計劃生育、重點項目落實……街道一年的工作評價怎么樣,全靠這些檢查了,材料寫得越長、越漂亮就越加分。
有時候一天就要迎接三個檢查,前幾個晚上的我都恨不得自己有十八只手,就連高考和考研的時候都沒這么努力過?墒堑搅俗詈螅斑@個不行,這個怎么沒有照片”,“這個數(shù)據(jù)怎么不詳細”,“這個沒有資料證明你們確實做了”……
為了應對這些檢查,明明有很多事情以街道的力量做不了,我也不得不趕鴨子上架,很多數(shù)據(jù)要么夸大,要么胡編亂造。比如,基層黨組織建設,要求建立多 少個站點,可黨員要么出去打工了,要么歸別的事業(yè)單位管,只好胡編。還有報道任務,街道那點事,要上報紙本來就很不切實際啊!不過我搞的是“黨政工作”, “造假”的都是些“虛”數(shù)據(jù),黨員人數(shù)、廉政墻數(shù)據(jù)等等,寫了也不會有人在意。
不過,一旦涉及到錢,有實際利益沖突的數(shù)據(jù),廉租房啊、醫(yī)療救助金之類的,這些就必須錙銖必較,不然可能會引發(fā)群眾性事件。
為了迎接年底的檢查高峰,我差不多每天要寫2萬字,每項材料少說5萬字,二十多本材料裝訂成冊,堆起來山一樣高。我不禁有些成就感,可是一想到這些材料里有多少水分,又忍不住泄氣,難道衡量我們工作的,就是這一堆紙嗎?
檢查結(jié)束以后,辛辛苦苦準備了一個多月的東西,最后都賣了廢品,總共是24塊錢。一年以后,我也學“乖”了,開始Copy前一年的,只在數(shù)據(jù)和細節(jié)上進行修改。這還算認真了,我知道有些人直接連改都不改。
關于數(shù)據(jù)有時候是很“矛盾”的事情。比方今年旱災,絕收多少畝,造成多少損失,這是一個口徑。今年取得了什么經(jīng)濟成績,增產(chǎn)多少,這是另一個口徑。 主要看上頭對應的是什么部門。又比如說低保,申請得多了,“沒有完成經(jīng)濟任務”;報得少,“沒有達到扶貧的標準”……寫材料那段時期,我一天要工作16個 小時,從早上8點到晚上12點。回家的巷子路燈壞了,我喊老爸來接。路上,老爸納悶地問:“人家一杯茶也能坐一天,怎么就你這么累呢?”
瑣碎而徒勞
我也想逃離,而且是徹底逃離。我一直沒有放棄考研,卻又接連兩年沒有考中目標中的北師大,逐漸心灰意冷,只好繼續(xù)當基層公務員。
除了年底寫檢查材料,基層公務員還有很多“匪夷所思”卻又不得不做的事兒。首當其沖就是“與領導相處”的學問,我在這方面是“白癡”,且始終游離在外。
先說吃飯時喝酒,我的必殺技是裝病裝睡,偶爾還“耍詐”—就是吃飯前自備空牛奶盒,敬完酒不要說話,酒含在嘴里,偷偷吐到牛奶盒里……三年后,那一批選調(diào)生里,只有我一個人沒有練出酒量來。
還有一種場合一定要能“hold”住,那就是KTV,因為下了酒桌直奔的地方一定是—KTV。在這個場合,我也練就了一定的“生存技能”:如果不得 不在別人的催促下邀請某位領導跳舞,那么在場所有的男士都順次邀請一次,就不會有人對你有想法了;跳舞的時候當對方靠近,一定注意將彼此胸口的距離控制在 一公分之外;實在不想忍受這一切,就假裝舞技太爛,故意多踩別人幾腳就好……
和領導相處,還有很多奇怪的“忌諱”。比如點菜的時候,5個人點8個菜夠了,服務員“暗示”到跺腳流汗,我都渾然不知,后來才明白,在這個圈子里,有“七上八下”的說法。
我還聽說,附近山上的廟里,當公務員的上的香火最多。哎……
最近幾年,在輿論的壓力下,小公務員還多了一項新工作—“保護領導”!澳菑堈掌獎h掉啊,換一張看不到手表的”,“什么?桌子上有芙蓉王香煙,那怎么行”。
還有傳說中的“五毛黨”,我們每月也有“寫網(wǎng)評”的任務,一人五篇,不過“稿費”不是5毛,而是5塊,寫得好的甚至有50塊?烧l也不愿意寫這個東西,要引導輿論,寫得像樣,又不能太“負面”,字數(shù)還不得少于500字,一到交網(wǎng)評時辦公室的QQ群里就哭爹喊娘。
當然,也有我喜歡的工作。比如辦社區(qū)圖書館,組織留守兒童活動,看望艾滋病患兒。我們街道上有個關愛醫(yī)院,里面有群艾滋兒童,我每個月去看他們的時 候,都是感覺最快樂的幾天。在那里接觸到的志愿者認為我是個很好的“社工”。我也隱隱感到,比起政府的行政體系,NGO的做事效率和效果實在高了太多。
逃離
我當公務員的第三年,2011年3月,收到四川大學研究生考試成績單,當即就在心里決定,要離開街道,繼續(xù)去讀書。
爸媽當然不希望我就這么放棄了,畢竟我已經(jīng)熬了三年,且已經(jīng)升到區(qū)團委副書記職位,相當于副科級了。但只有我知道自己三年來承受的心理和精神壓力有多大,我都快得抑郁癥了。
最后一年年底寫迎檢材料的時候,我曾有整整一個月時間晚上睡不著覺,爸媽跟我一說話我就會哭,甚至自己一個人呆著的時候也會不由自主地掉眼淚。
最終,爸媽妥協(xié)了。其實,我知道那時候爸爸的身體已經(jīng)非常差了,他在長沙住一次院,即使有報銷,家里也要出上萬塊錢。爸爸內(nèi)退時,還不到退休年齡之 前,每個月只能領到650元的補貼。而我最后一個月的工資條上,只有1648元,這個數(shù)字我記得很清楚。精神的壓抑和現(xiàn)實的壓力都讓我不堪重負。
和我同一批分到鎮(zhèn)上的選調(diào)生共有五個,剛?cè)サ臅r候,個個書生意氣,都很失望,幾乎都喊著要走,不過慢慢地就習慣了,蛻變、分化得很厲害。當然你不蛻變,就會像我一樣最終承受不了。
有些人很自覺地進入這個圈子了,甚至游刃有余,每天陪領導吃飯,看官場小說《二號首長》,留心各種小道消息,很有“政治覺悟”地注意自己的一言一 行,這樣的,提升比較快。有的把自己邊緣化了,基本上只是天天做份內(nèi)的工作,不交際不應酬,關閉在自己的世界里。也有的這也想那也想,變得特別頹廢……
有個名校研究生,是我們的“頭兒”,原來很有干一番事業(yè)的雄心壯志,說他研究生導師說過他能當部長,他也報考過部委的公務員。后來再聚會,他就“莫談國事”了,跟我們也打起官腔來。到我離開的時候,他已經(jīng)當上我們那里的鄉(xiāng)長了。
而我卻始終和這個圈子格格不入。用我爸的話說,我脾氣太倔,自己不喜歡什么就堅決不做什么,“那樣怎么可能呢?不適應也要適應嘛”,“還不都是為了活著”,“又是女孩子,有個安安穩(wěn)穩(wěn)的工作就可以了,我們又沒什么靠山”。
我當公務員后,有人給介紹過本地一個領導的兒子,人家還嫌我家里“條件太差”,我爸為這事很氣憤:“看不起人”!那領導的兒子是著名的“花花公子”,對這種人,我只會敬而遠之。
老爸那一代人,受過苦,吃過虧,所以有些向往權(quán)勢,我也能理解。我當上公務員后,爸爸住院,我給他跑了好多次醫(yī)療報銷,找“內(nèi)部人士”,不用排隊, 很快搞定,甚至還能在政策內(nèi)多報點。而我當公務員之前,往往是排了幾個小時的隊,卻被告知“負責蓋章的請假了”。我也多少理解了那么多人想當公務員的心情 了。
我 最終選擇去讀書了,去讀我喜歡的文化方面的課程。上大學本科的時候,我認識了一個最好的朋友,她自學畫畫,且很有天分,我跟著她一起畫畫。我擅長寫腳本和 構(gòu)圖,而她有很強的想象力和畫功,我們倆是最佳拍檔。我讀研以后,我們倆開始正式合作,接一些插畫和文案的活,目前已經(jīng)完成了幾本童書的插畫。
她現(xiàn)在在深圳,是自由職業(yè)者。每天晚上,我們一起熬夜搞創(chuàng)作,F(xiàn)在我們名氣還不太大,收入也不能讓我們完全獨立,但我感受到了久違的希望和自由,還有發(fā)自內(nèi)心的快樂。
今年5月,我和朋友商量,將我在基層當公務員的經(jīng)歷畫成漫畫,創(chuàng)作我們自己的原創(chuàng)繪本。目前漫畫還在連載,在網(wǎng)絡上擁有了一定的“粉絲”量,也已經(jīng)有一家出版社要求出版。
回頭看,那三年,我多了很多對社會的理解和自己的思考,收獲很大,其實我也是真正念了幾年社會學吧。